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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的世界 優質文選 老饕

媽媽的飯館情結:總念叨著下館子的媽媽,到了飯店只舍得點一碗面


2020年9月11日 - 老饕小編 風舞鷹翎 
   

文化達人,優質創作者

我有一個煙熏火燎的童年。

90年之前,我生活在張家口壩上的一個小縣城裏。在大家經濟條件普遍窘迫的情況下,吃肉成為衡量一個家庭貧富的重要標准,也是家中主婦的臉面所在。若是來了客,飯桌上不擺上一兩道葷菜,便是怠慢了情意,閑言碎語就會接踵而來。

我的父母出身農村,憑借努力在縣城裏立了足,是鄉親們眼中掙工資的城裏人。老家的親朋好友甚至街坊鄰居,但凡進城辦事,必到我家“打卡”,人來人往,宛如現在的網紅之地。

親友來,皆不空手。老家沒啥特產,蓧面土豆一袋袋的摞到了地上,惹得換大米的老大爺不幾天就到我家轉悠一遍:“他嫂子,換大米不?這幾天一斤半蓧面就能換一斤大米。”媽媽心善,就算不換大米也得給老大爺裝上幾個土豆,怕他多心,還得說上一句:“老家的山藥蛋,不值錢,拿回去熬菜吃,可綿乎呢。”

故鄉的濃情化成了以物易物的交換。尤其是“吃”,更是自古以來國人表達情感的重要方式。不空手的鄉親們到了我家,媽媽決不能讓人家“空口”。

雖說父母的戶口從農業轉成了人人羨慕的非農,可貧窮並沒有因此遠離我們。一家三口外加祖父母的開銷,讓家中常常捉襟見肘。即便如此,父母也總能想方設法的弄些葷腥來招待客人,讓鄉間的親友不能從吃食上挑出理來。

這完全得益於父親的工作。

父親在肉聯廠上班,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買不起羊肉,頭蹄下水等不值錢的邊角料可以隨便購買,且價格極為便宜。羊頭羊蹄羊下水拿回家,冬天還好說,可以埋到雪堆裏保鮮,一到夏天,我家就會有股淡淡的腥臊味彌漫,久久揮散不去。

媽媽在防疫站工作。上班時候穿著幹淨整潔的白大褂,在實驗室裏有條不紊的做著菌群檢驗。待到下班回家後,一身來蘇水味的媽媽立馬換上一件舊衣服,搬出大鐵盆和火鉗子做回家庭主婦。

羊頭羊蹄子需要用火鉗子褪毛,收拾幹淨後放入大鐵盆中一遍遍的清洗。媽媽拿著在灶膛裏燒的通紅的火鉗,使勁摁到羊毛聚集的溝溝坎坎裏,一絲一毫都不放過,猶如在雕琢一件工藝品。隨著“呲呲”的聲音,那些不易察覺的細毛頓時化作黑煙升空盤旋,以至於我的衣服上常年沾有一股燎毛的氣味。

小孩子的世界有著自己的殘忍,我因為身上有味經常被小夥伴恥笑。每當我受了委屈回家找媽媽哭訴時,媽媽便會輕輕皺著眉頭說:“咱以後不燎羊頭羊蹄子了,等媽有了錢,帶你天天下館子吃。”

下館子,成了媽媽的誓願,也是我避免自尊心受挫的唯一法寶。可惜,以當時家中的經濟條件,別說下館子了,羊頭羊蹄都是在勉力支撐。

90年,父母工作發生調動,我們一家人搬到了市裏,住進了樓房。在離開縣城前,媽媽把火鉗子大鐵盆等物件一股腦的扔掉,興奮地對我說:“這回媽漲了工資,咱住上了樓房,再有客人來,咱們就下館子。”

現實總是殘酷的,縣城的消費水准和城市不可同日而語。父母工資的漲幅在高樓大廈面前黯然失色,媽媽“下館子”的豪言壯語再次成為了遙不可及的願望。用媽媽的話講,這市裏面哪都好,就是處處要錢,水要錢、煤氣要錢、白菜都比縣城貴不少。

最讓媽媽難以釋懷的是,以前還能買些便宜的下水來補充肉類的匱乏,自父親調離肉聯廠後,幾次想買些頭蹄都被人以各種理由搪塞,煙熏火燎的時光驟然消失,隨之而來的是空氣中日漸濃重的冷漠。

多年後,當初不值錢的下水貴過了肉,商家把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頭蹄擺在貨櫃上任人挑選,再也不用自己費心費力的加工。媽媽每每看到,都會不無感慨的對我說:“你發現沒,這越沒有煙火氣的東西越是貴。”我笑著問媽媽要不要買些回去吃,媽媽堅定地搖搖頭,“吃夠了。”

人適應環境的本事與生俱來。在經過了短暫的不適之後,我們漸漸習慣了市裏的生活。

老家的親友們很少登門了。在他們看來,縣城是屬於自己的地界兒,人們張口就來的晉語方言能夠緩解人來車往帶來的不安。市裏面就不一樣了,滿大街的普通話比紅綠燈更讓他們焦躁,使得樸實的他們在繁華面前手足無措。父母在城市裏的作用,順理成章地轉化成了幫鄉親們代購各種物品。捎回老家的東西,父母很少要錢,在他們看來,自己再不好過,也要比農村強一些,能力範圍之內,幫幫大家也是應當。

再有一點就是和媽媽心心念念的下館子有關了。縣裏面的人還保留著許多農村的習俗,紅白事都是在家中操辦,人少的自家擺幾桌,人多的和鄰居家借個幾個院子,主婦們一起嘰嘰喳喳的忙乎一通了事。誰家要是請了個廚師來做場酒席,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街頭巷口得議論上好幾天。

城市裏的風俗截然不同,一來受制於場地,二來人們講求個排場,紅白事都要在飯店舉辦。參加此類活動,本是媽媽兌現對我下飯館承諾的好時機,可媽媽一次也沒帶我去過。我不解地問媽媽為什麼,媽媽告訴我,給人家隨一份禮錢,去兩個人不合適,再者說來,這種飯吃不好也吃不飽。吃不好吃不飽不能叫下館子,光喂臉不喂肚子,不舒坦。

1996年,單位改制,父母下崗。家無餘財的我們立時陷入了困頓。為了生計著落,老實巴交的父母與幾個一同下崗的朋友合夥開了家小公司,硬著頭皮進入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意場。

父親整天在外奔波,媽媽守著公司的小門市賣配件。買賣初開,舉步維艱。不善言語的父親處處碰壁,門市的銷售也不好,為了緩解房租的壓力,媽媽在門市安裝了一部公用電話,打一次電話3毛錢,聊勝於無的用來貼補家用。

中國人做生意,首先需要裝樣子,父親在外花錢不能太扣扣索索。家裏的生活費只能從我和媽媽的嘴裏省。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和媽媽去蔬菜批發市場撿過菜葉。

離我家不遠處有一個蔬菜批發市場。每天清晨,周邊鄉縣的人們會騎著三輪、趕著馬車來售賣蔬菜,賣菜的小販半夜三更便會在此等候,為的是買到最新鮮的菜,拿到最便宜的價格。到了中午,買菜的主力就變成了附近的居民,尤以大爺大媽居多。

老人們買東西,挑挑揀揀已是習慣。一棵白菜被他們挑揀以後,會撕落一地的菜葉子。剝落的菜葉,是貧窮之下的狡黠,一片片的疊在一起,是曾經曆經苦難尷尬的證明,這與素質無關。賣菜的人顯然對此了熟於心,反正菜已是處理,能賣錢就好。

一次,媽媽帶著我去買菜,東看西看覺得什麼都貴,無奈中,媽媽打起了菜葉子的主意。一向要強的媽媽怯生生的問賣菜大叔:“大哥,你這菜葉子賣嗎?”賣菜大叔看了一眼媽媽,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歎口氣說:“菜葉子我不要了,大姐要是要,隨便拿。”

媽媽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去撿,把一根根的菜葉子放進我幫忙撐著的袋子裏。那天的天氣很涼爽,可媽媽不一會就出了滿頭的汗,一滴滴的落下,在地上摔碎,迸濺出苦鹹。

撿好了菜葉,媽媽執意要給錢,賣菜大叔也不推辭,看也不看的把錢扔進錢箱,回到對我說:“幫你媽拿好菜,你媽累。”

走出市場時,媽媽突然對我說:“媽今天帶你下館子。”說完頭也不回的拉著我進了一家小飯館。這家飯館主要是服務買賣蔬菜的人們,只有蓋飯和面。媽媽沒有問我想吃什麼,直接給我點了一個紅燒丸子蓋飯,為自己點了一碗面條。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能清楚的記起那盤紅燒丸子蓋飯的味道,甚至能回憶起當時盤子裏一共有9個丸子。媽媽的面是清湯面,寡淡無味,我默默的夾了幾個丸子給媽媽放到碗中,一向只要有好吃的都說不愛吃的媽媽沒有推辭,笑眯眯的吃了起來。

飯館裏人聲鼎沸,喧鬧和吵雜卻無法湧到我和媽媽身邊。我們安靜的吃著,安靜到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彼此。紅燒丸子很小,小到一口一個;丸子很耐嚼,鮮美的湯汁浸在其中,時至今日偶爾想起,依舊是滿口回甘。

回家的路上,媽媽推著自行車,我跟在後面扶著座位上的一大袋子菜葉,兩個人慢慢的走著,前面綠柳依依,陽光正暖。

世上原本沒有什麼苦難,起碼身在其中的人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是有些故事到了別人的嘴裏,就加工成了苦難。一句話的輪回,當真是變化萬千。

家裏的日子越過越好,曾令媽媽百般為難的“下館子”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父親厭倦了應酬,只盼著著能夠回家清清淡淡的吃上一口媽媽做的飯菜。媽媽為此經常和父親拌嘴,說自己累了一天了,還得回去伺候他,不如在外面吃碗面拉倒。有時候兩個人吵出了真火,會彼此對峙上半天。最後的結果永遠是媽媽妥協,嘴裏嘟嘟囔囔的、腳下不情願的走進廚房,一會響亮亮的摔個盆,一會重重的給父親放個碗。父親得意洋洋的笑著,似乎在宣示著自己的勝利,惹得媽媽洗鍋時還得再弄出點不滿的聲響。

我當時在外地上大學,每當我回家時,媽媽都會以此為借口不理睬父親,拉著我和她出去下館子。走之前媽媽故意大聲說:“兒子,你知道不知道哪家飯館的海鮮好吃?媽帶你嘗嘗去。”我在一次信以為真後,對媽媽的海鮮大餐便再無信任可言。

媽媽說的爽快,一出門就變卦,回回都帶我去吃一家牛肉面:“人家這牛肉面做的,牛肉那麼大塊,湯還好喝,比海鮮好吃多了。”看到我無可奈何的表情,媽媽會很慷慨的再點一盤棒棒雞或者涼拌黃瓜當做補償,然後小心翼翼的問我“這回夠了吧?”

每次吃完面我和媽媽都是走著回家,美其名曰“消食”,實則是她舍不得打車錢。我常常調侃媽媽:“您咋越老越摳門?都快成財迷了。”媽媽一臉嚴肅的說:“你媽我不財迷沒辦法啊,有多少親戚過的不如咱,萬一哪天誰有啥事,咱就能幫別人一把呢。再說了,媽想攢錢給你買個車,以後你拉著媽出去轉轉,去嘗嘗外地的館子,那多好。”

我等到了媽媽給我買的車,媽媽卻沒有等到我帶著她出去轉一轉的那一天。

2015年,媽媽給我打電話說要做膽結石手術,需要我陪床。我向單位請好了假,匆匆趕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心想著等媽媽做完手術,養好了身體,正好借此機會帶著她出去旅旅遊,一償她多年的宿願。

做手術需要提前入院,等到護士通知過午不許吃喝准備第二天手術時,媽媽說:“那我現在得吃點好的,要不明天手術沒精神。”我知道媽媽不想吃醫院的食堂,陪著媽媽有說有笑的溜出了病房,去了醫院旁邊的一家刀削面館。

面館裏人很多,我和媽媽等了半天才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簡單的要了兩碗面一盤涼菜吃了起來。媽媽說他家面的味道不錯,等做完手術好了以後,咱們再來吃一回。我一邊下意識的答應著,一邊看著手機裏的旅行軟件,為過些日子的出行規劃著路線。

媽媽的手術很不順利,大夫進行到一半時發現了肝內膽管癌轉移病灶。短暫的慌亂過後,我和父親帶著媽媽踏上了尋醫之路。我們沒有和媽媽說明病情,媽媽也沒有多問,在我們的攙扶下到了上海住院。遙遠的行程並沒有帶來希望,住院治療只是為了花錢。

是的,只是為了花錢。當時的我和父親,一門心思想要傾家蕩產,來換取媽媽的一分鐘,一秒鐘,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減輕我們內心的無助。

自我麻痹換不來虛假的明天。二十多天後,媽媽鬧騰著要回家,她嫌上海太熱,住著膩歪。我不願意就此放棄,騙媽媽說醫生讓再多住幾天。媽媽拉過我的手,柔柔的撫摸著我的臉,說:“你忘了,媽媽以前是醫生。

媽媽什麼都明白,只是我們不說,她也不說。

回去的飛機,我訂的頭等艙,媽媽沒有反對,只是在下飛機時忿忿的和我說:“頭等艙這麼貴,飯咋這麼難吃?等以後有時間了,你還陪媽去醫院旁邊那家面館吃碗面,有湯有水的才吃得舒服。”我笑著點頭,一轉身,淚水不爭氣的掛滿了臉。

答應和媽媽一起吃的面,終究成為了永久的遺憾。媽媽去世以後,每年我都會去那家刀削面館吃上一碗面,每次都會坐那張靠牆的桌子,每一筷子面我都會細細咀嚼。在我的心裏,媽媽就坐在對面,微笑著和我談論家長裏短,我靜靜的聽著,好似面前有一道溫柔堅毅的牆,為我阻擋著時間的洪流,把一切美好都留在了昨天。

作品均為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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