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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偉大和複雜的天然秩序前面,人類要學會謙卑


2020年10月06日 - 自然小編 高山大學 
   

以下根據許倬雲先生2020年9月24日在高山大學、許倬雲說歷史(公眾號:hsuhistory)、美國厚仁教育集團聯合出品的許倬雲“十日談”第八期部分內容整理而成。

※整理丨張明

※編輯丨朱珍

今天要討論的是“科學與現代科技的發展對人類的影響,以及人類對科技思想所持的態度”。這是一個重大的課題,牽涉很廣,我先從現代科技出現的時期談起。

歐洲在自17世紀從思想革命走向理性革命之後,人們擺脫了教會、教條的拘束,開始尋找自己對所在宇宙的理解,這在科學發展方面尤其顯著。

在科學方面的進展是以牛頓科學作為代表。牛頓的物理學、宇宙定理被當作了永恒的定理,世界的穩定性也靠著動力裏的萬有引力之間構成了永恒的均衡。這是理想的科學。

我們面對的理想的人際之間的互動而形成的民主自由的社會也一樣。科學的發展以及人間的秩序發展,幾乎是平行而對應地在進行。

人際的社會是如此發展,天然的社會是否也是這樣的呢?

根據達爾文的研究,從簡單的生物發展到高級生物,最後發展到人類。進步的觀念引入這個世界,反映出來的是牛頓秩序跟達爾文之學的聯合。從簡單到複雜,到不斷地演化、不斷進步,進步史也就變成科學史。

到後來,牛頓秩序太固定、太簡單了,許多複雜的現象無法解釋。演化跟牛頓主義合在一起,必須要改變,人文社會相對也一樣。

馬克思根據摩爾根的人類學編出了社會的五個階段的演化論,最後的階段將是永久的樂土,停留在那裏。為什麼不能進一步演化?這是大的疑問。

無論是科學的演化論,還是人類的演化論,到後面都變成如何處理內部的分裂、如何處理演化的老化,都是無可否定的嚴重的課題。

二戰以後,人類面臨新的局面。

現代的科技威力極大,可以影響到人類社會和宇宙的秩序。我們對宇宙本身了解嗎?還不夠了解。這時候,才開始發現科學家未來肯定要挑戰相對論,而且必須要不斷地往各種粒子化的小顆粒一步步深入探討。

我們尋找答案的努力使得我們不斷地反省新的課題、新的疑問。

回到中國來說。

中國自從遭遇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之後,失去了主權、失去了領土、失去了自尊,開始西學東漸,模仿西方。

第一階段是買船艦,第二階段是造船艦。第三階段是到抗戰前夕,我們要組建立由自己的科學家參與的龐大的隊伍,來尋找許多終級問題的答案。這就超越了當年的模仿,也超越了模仿過程當中對西方的崇拜。

比如對於自由主義、民主自由的政治,中國曾經把它當作普世價值,不能改變。因為它經過驗證確實有效,在美國出現了富強的社會。雖然今天曾經富強一時的社會面臨著非要蛻變不可的局面。但中國對西方社會本身的崇拜還在。

對西方科技的崇拜曾經有五四時期的“賽先生”,就是科學。“一切問題都能由科學這把萬能鑰匙解開它的鎖鑰”,科學主義四個字對中國長期造成的負面的影響極大。

中國正在從對科學的迷信、對自由民主的過分信仰轉變, 擺脫過去的拘束,能夠面對世界的事實:天下無時不變,變化是永遠存在的。

正如鄧小平所說,摸著石頭過河,必須慢慢一步步試,不斷嘗試、不斷努力才可以走過去。

疑問是永遠開放的,尋找疑問的答案也永遠可以有許多的可能性,許多的可能性需要一條條摸、一條條找,找出也許這個階段有用的答案。

因此,人類對自己問題的解決、對自然問題的回答,都應時時刻刻准備面對問題本身的改變,而尋找更適宜的方式去處理這些問題。

精彩問答

對於宇宙的認識還有許多盲點

王曉峰 北京天文館館長

現代天文學的觀測研究表明,人類所居住的地球、太陽系甚至是銀河系只是可觀測宇宙的滄海一粟,由此看來人類在宇宙中應當沒有特殊性。

從宇宙的視角看,不同國家和民族更應當協作共同應對地球所面臨的各種危機。但要使得全人類正確認知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可謂任重而道遠。

許先生,您怎麼看?

許倬雲:
科學家們替人類尋找太空裏的各種各樣的事情,我們得到的知識是滄海一粟。大宇宙裏面的許多的奧秘、許多現象,有的我們看不見,有的還不是能力所及,沒有工具可以看見。

社會上還繼承著過去非常不完整的天文知識,而這些知識留下的空洞,不是靠科學來填補,反而常常以民族信仰為名,對錯誤的知識進行延伸和傳承。

比如現在老百姓,甚至是很多讀過書的人聽到“二十八星宿”,腦子裏面還會留著過去傳統意義上的天上有若幹塊,以及簡單的平面分布圖的樣子。

民族信仰把肉眼所見、假想的天上的道路當作真實的天體分布的圖像。於是,巨大的天象與微小的人生之間形成了聯系,如“歲星沖撞會攪亂秩序”,就是天象的變動會影響我們生命裏面的許多大小事情,甚至國事、天下事。

這種知識從中國形而上學假想的天文,加上傳進來的印度、希臘等假想的天文,配合成一個明清以後的天文圖。這個天文圖還在今天老百姓的心目中作祟。

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是星座,用的是希臘發展的一套傳統的天文學知識。中國是算命,用的是李淳風這類歷史上的太史令或者皇家天文台觀測者的理論。

這一點我常常感覺奇怪,我們的物理教科書、常識教科書都沒有對今天天文所見的現象有足夠的介紹。
於是我們一般的老百姓讀完大學都不見得能夠理解。

甚至社會上沒有足夠的用普通語言介紹的書籍,我盼望天文學界的同仁們能不能多寫一些科普的作品,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把知識傳給大家。

渺渺太空,人類只是很小的一塊。佛經裏講的“恒河沙數”,每個恒河沙裏面有另外一個大的世界。我們只是那個世界裏的一個小粒子,實在看不見什麼。

這個知識使得有些人想爭辯問題的時候可以想得稍微遠一點:那麼大的天地宇宙,我身邊小小的辛苦算什麼呢?為什麼我要去爭來爭去,爭名爭利,想扭曲一些現象,扭曲一些事實,套用天文學的假知識來證明我有天命?

對宇宙與自然,人類應保持謙卑與自信

顏毅華 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台研究員 太陽射電研究首席研究員

從古代中國甚至到現在,人們總是對天有很神秘的敬重,但是對自然卻隨意破壞,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問題,許先生您怎麼看?

許倬雲:
天文學跟其他的科學一樣。我們念書的人一輩子從測驗、從量度、從統計、從觀察去找現象,再逐步把許多散亂的現象歸納成一團、一串,找出幾個簡單明了的定義來介紹大現象、複雜現象初步的理解,給大家鑰匙。

鑰匙永遠會變,我們找的東西越來越多,鑰匙越來越複雜,這是永遠沒有盡頭的旅行。

我們做研究工作的人都是沒有盡頭的旅行者
,但路上要記錄我們的所見所聞。天文學家記錄下來的所見所聞常常是前所未見、前所未知的,常常會叫人很興奮。

對天文現象與人類的關系的理解,答案就在你所工作的地方——內蒙古。那裏是一大片草原,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在頭上,使我們感覺到,在大籠罩之下我們是多麼渺小。

也因為這樣,在宗教信仰方面,天的崇拜和沿海樹林旁邊的居民的自然崇拜不一樣。楚國有森林和海,樹林裏面有動物和植物,海裏面有生物,都可以作為食物,所以他們祭拜的是伸手可及的自然界。但在大草原上,那麼偉大的籠罩在我們頭上的天,天的崇拜就是天是如此大、我們人是如此小。

中國文化裏面對天的崇拜是在周人進入中原前開始發展,周人帶入中原並把它變成天命最重要的一環。天在人前面,孔子解釋是人心跟天的結合,天心就是人心,人心就是天心。
主觀的開展是人心裏面的開展,天的開展無窮無邊,有它的尊嚴,有它的偉大。

你在那裏的感受,我完全能夠理解。我去過壩上草原,晚上漆漆黑黑,星光起來,星那麼亮、那麼近、又那麼遠。自古以來,對天的崇拜代表了人希望懂得天,在人的禍福之際,希望天能夠懂得哪裏是我們的禍,哪裏是我們的福,避免我們的禍,迎來我們的福。

人類常常太自傲了,在天的前面才謙虛。

大宇宙一直在變,人類要更加謙虛、更加自信,不要過分自大、不要過分自傲。

17世紀從西歐開始,人類自大得要命,認為無所不可為,可以糟蹋天。

美國的開發就是糟蹋天然環境。美國的開發有多麼迅速、有效,就意味著開發的時候多麼粗魯、粗糙。

美國農業生產很粗魯,用大的機器翻土,一翻就是三尺深;收割的時候連土帶根一起翻,翻的時候一沖,把泥土沖掉了;森林一片片除掉。對自然非常不尊敬、非常傲慢。

很不幸,這個習慣在近代的世界、人類現代文明裏面成了人人都做的事。

美國舍得做,因為它有新天新地,北美新大陸。別處沒有那麼大的空地可供糟蹋,沒有可以奢侈的地方,但是糟蹋起來一模一樣。

人類對自己的自信應當在偉大和複雜的天然秩序前面要發展謙卑之心,對人類的前途是有益處的。

我相信世界上每一種生物都有靈性

李虎 建築師、OPEN建築事務所創始合夥人

您如何看待人所處的地球上這個自然環境中的位置,和我們人類對於這個既強大又脆弱的生態系統的意義是什麼?還有,您相信萬物有靈嗎?

許倬雲:
第一個問題。人類在最近的一個世紀糟蹋地球的資源數量之大、範圍之廣,超過前面多少世紀的總和。更因為有核彈,它的破壞力也比過去任何時代更危險、更不可控。

日常生活裏面,我們每天都在糟蹋大自然。

我住在美國,每一家的後院、前院都有一片綠茵草地。這片草地是沒有用處的,除了草以外不長別的東西。每年要加肥料、除蟲、除雜草,花那麼多的力量去打扮有什麼用。

為什麼美國颶風一來,洪水那麼厲害呢?當年美國認為河流要拉得整齊、拉得直,所以截彎取直,做壩、做閘,使河流拓寬了做運輸之用,也有做灌溉之用;也有在大城市旁邊供給飲水,幹淨的水流進去,髒水流出去,愈到下遊水愈髒。

世界上的河流很少像美國的河流,大河走到河口越走越小,上遊把水都用光了。

這些都是19世紀美國工兵部隊整頓全國水域整出來的後果。他們的水利既不利於水,也不利於自然,利於他們假想的方便。

糟蹋環境方面,美國是始作俑者。因為有一塊沒有主人的大地由他們去糟蹋、去浪費。

水跟土如此糟蹋,樹林也是如此。明明知道林區不能住,還是住到樹林裏,比如露營、開Party等。大山坡底下,焚風(下坡風的一種)往下吹,下坡風達到一定的溫度就會起火。加州大火就燒了幾個月,救援力量有四個師,但還要繼續不斷地往裏投。加州將要燒成一片新的沙漠。

這種糟蹋規模之大,輪換很快,人類吃不消。我們不能以他們為榜樣。沒有水、沒有綠色、沒有土地的高樓大廈不是人類的未來。

貝聿銘先生的設計始終是要把人類居住環境與四周天然環境調和起來,而不是征服天然環境。
美國建築師這樣的想法很少很少。

這些都需要社會教育,希望大家能夠認識到自然生態的脆弱性,而我們糟蹋的速度是如此迅速、如此大規模,將來我們的子孫無處可住的時候怎麼辦?

第二個關於有沒有靈的問題,我把自己的親身經曆告訴你。

沙市每年發大水。沙市在荊江邊上,對面就是洞庭湖。

有一年,我住在江邊上的房子。忽然看見地上螞蟻都出來了,後院的螞蟻也出來了。當地老的住戶說,“螞蟻都出來不好,最近蛇也出來了,很多小蟲子、大蟲子、地底下的蚯蚓都出來了,馬上要發大水。”

螞蟻爬到我家房子前前後後都是,工人要拿火來燒,我母親說,“不要燒,這是生命。”

我們用大的木框子裝了土放到二樓走廊上,螞蟻沿著柱子一直往上爬,二樓走廊上滿是螞蟻。我們逃難逃到二樓,螞蟻也逃難逃到二樓。

螞蟻的出現與大洪水的發生隔了大概四天,螞蟻四天、五天前就知道了。

還有一個例子是我在農村居住,因為抗戰所以跑到農村。隔壁的農家有個老農,他的老牛天天跟他一起種田。

有一天我坐在廣場上的磨盤上面。磨盤旁邊有一口井供全村的人汲水、洗衣服,以及在旁邊談話。我忽然聽見牛大聲地叫,大家驚了,說“牛有問題,趕快去看。”

老農癱在水田裏,沒有力氣了;老牛大聲地叫,想要掙脫自己身上的犁。大家趕到之後,把人救了,把牛也救了。

牛平常不會大叫的。這一次老牛知道自己救不了,必定要大叫。這就是靈性。

美國幾乎家家都有寵物,養了小貓小狗。小貓小狗不會講話,但人講的話它們都幾乎能聽懂,跟人人溝通很好。

我相信世界上每一種生物都有靈性。

為什麼人類喜歡秩序?

毛淑德 清華大學天體物理研究中心主任 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台研究員

您對宇宙的“可理解性”有什麼看法?為什麼宇宙是這麼簡單,這麼可理解,而不是更加無序、完全無法理解的呢?

許倬雲:
人的腦子裏要找秩序,我們希望看見秩序。我們把一些現象組織在秩序之下,解釋在組織的理論之下,理論跟解釋都是人類的。

我相信茫茫宇宙的某個星系裏面有個星球,那個星球也有一批類似我們的生命體,那個生命體的智慧可能已經超越我們。我們得到的許多外太空來的信息中有許多莫名其妙的符號,也許天地之間能量放出來的波,我們不能排除是不是有別處也在嘗試詢問“宇宙之中哪裏有高等的智慧出現”。

對比本土(地球上)、別處的演化過程,它們的時間比我們更長久。這又產生新的問題。時間究竟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這是很大的麻煩事。時間本身要界定時間是我們的難題,空間界定空間也是我們的難題。

人類智慧只能界定到我們可以算得到的空間,可以顯示到的時間。可能還有其他空間、時間,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別處是不是知道了,我們看不見,也很難說。

但我們人類有野心,希望找出條理,希望歸納出規則,但這個條理和規則都是在我們能夠界定的人類智慧、能夠界定的可見範圍之內,我們盡量做到。

科學也罷、任何學科也罷,都其實都是必須在這個界定、這個假設之下盡我們的努力。

我們都希望有秩序,這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不僅僅是人,其他生物裏面也有很多喜歡秩序的,比如螞蟻、蜜蜂。

蜂巢裏的規劃多整齊、多好,所有的六角、六邊都在一起,一點空間不露。人類能夠找到六角形不是天生的,但蜜蜂一下子就找到了六角形。我們不知道蜜蜂有沒有嘗試過別的形狀。

北雁南飛,幾百個大雁一起往南飛,使它們能夠共同創造一個波,從這個波上乘風而去。

大海裏的魚群順著洋流,同時同一類的魚群它們尾巴的搖動造成了後面的回流,這個回流推動它們的速度。

它們沒有經過實驗,沒有經過考試,沒有人教,可它們慢慢弄出規律來了。每一條小魚、每一個小雁都能夠知道按時歸隊,跟著大潮流一起跑,找到新的目的地。這都是非常值得尊敬、值得欣賞的智慧。

理性兩個字是我的新課題

文廚 高山大學創辦人、校長

許先生,最後請您為高山大學的師生、GMIC的朋友們說幾句話,也為今天的課程做一個小結。

許倬雲:
今天從各位的啟示得到非常多的益處,心裏面很感激。我覺得大家的想法已經非常接近,也因為接近的緣故,我們面臨的問題都一樣。

大家不期而遇,面臨著大的情況,那麼複雜、那麼偉大的宇宙圍繞著我們,我們是其中之一。

我們內部的結構實際上也等於小宇宙,小宇宙裏面還有小宇宙,血管裏面的結構是小宇宙,血球的結構也是小宇宙。無窮次的上升、無窮次的下降,擴大和縮小。

世界上是有秩序的,世界上不是亂來的,但這個秩序是誰規定出來的,誰約束出來的,理性兩個字是哪邊來的?這個變成我的新課題。

這個新的課題,簡單點說,上帝給的,但上帝是誰?理性兩個字,為什麼不同的生物都或大或小有個理性,它們的所作所為是一個理性的結論。

科學家做的事是有規律、有理性的尋找,是理性的表現。
這個是了不起之一,這個“之一”我們學歷史的沒有辦法做到,因為我們牽涉到的因素裏面太亂,不像科學家們可以撇除其他因素,我們不能撇除人的感情因素。

我希望是科學家們領了路,人文社會學者們跟著大家走的路,走大家可以共同呈現的一種秩序。
共同呈現的理性的後面究竟是什麼東西,大家一起找到。

這對我們了解了四周、了解宇宙,了解秩序都會有所幫助。這是無窮無盡的工作,一輩子一輩子、一生一生、一代一代,要無窮無盡地進行,而且要實時校正,實時修改,實時要找新的課題。

我盼望將來沒有人文、社會跟自然三個區劃的界限,我們都在遵循一個真正美好的秩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