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寶藏村鎮｜“地方罐頭”煉成記，全國三成水果罐頭來自這裏

半島壹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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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時培磊 張錫坤 邱明

隨著黃桃進入采摘期，臨沂市平邑縣地方鎮空前忙碌起來。淩晨四五點鐘，滿載果子的農用三輪車就穿梭於鎮上的大街小巷，在收購站點排成了長龍；加工廠也已“火力全開”，工人輪班上崗，收購的鮮果6小時內就變成了罐頭。

罐頭，已經成為地方鎮的特色產業。經過30餘年的積累和發展，全鎮擁有罐頭生產企業64家，年產各類罐頭70萬噸，年產值100餘億元，全國超三成的水果罐頭都產自這裏，可謂是有罐頭的地方，就有地方的罐頭。

水果罐頭為何會在這裏紮根擴張，又經歷了哪些陣痛和浴火重生，未來走向如何，又該怎樣完成產業轉型升級，近日，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來到小鎮一探究竟，解讀罐頭產業發展的密碼。

老宅子改辦罐頭作坊，靠賒賬產了第一批罐頭

做了30多年的罐頭，地方鎮義興莊58歲的苗慶華現在能清閑一下了。他把公司主要業務交給了孩子去打理，自己退居二線，管理起後勤工作。

7月22日中午，廠區流水線滿負荷運轉，正在加工生產黃桃罐頭。“生產有生產廠長，各個工序都有人”，苗慶華基本不用操心這些事，他帶著記者去看了幾樣東西，在儲物間，幾件生鏽的手動機械堆在四層木架上。“這應該有30多個年頭了，都是當年做罐頭的，廠子搬了有四五次了，我一直沒舍得扔。”苗慶華是地方鎮最早一批做罐頭的人，他對這些老物件有太深的感情。

這些老物件把他帶回了30多年前。苗慶華告訴記者，那時他還是做小買賣的，靠趕集賣點小百貨，一天掙個十來塊錢，在農村收入還算不錯。不過他剛剛分家，有這樣一個夢想：一年能賺個上萬塊錢，幹上十來年，將來給孩子蓋個屋子，說個媳婦。

如果一直做小買賣，苗慶華的夢想很難實現。直到1986年前後，義興莊陸續有村民在家裏開起了罐頭小作坊，苗慶華看別人做罐頭嘗到了甜頭，能賺錢致富，還能帶動當地老百姓務工，“我就跟我對象商量，說咱得幹。”

苗慶華記得非常清楚，自己是村裏第12家做罐頭的。1988年，他下定決心把老家的屋子改成了小作坊，兩間做罐頭，一間自己住。支上鍋台，買上大蒸籠、封口機等，設備就算齊全了。

“當時正是下山楂的時候，手裏拿不出錢來加工，都在小買賣的貨裏壓著。”苗慶華就問別人賒了一車玻璃瓶子，到親戚家借了150個箱子和兩袋子白砂糖，到一個果園賒了一拖拉機山楂，一分錢沒投，就開始做貨。

第一茬做了136箱山楂罐頭，銷路要靠自己找。苗慶華拿了一瓶去了滕州市一個副食品批發市場。連夜轉了一宿，遇到一對老兩口，想要罐頭。“因為原料都是賒的，要遇到騙子，這一輩子就完了。”苗慶華回憶稱，他就和老人談，每瓶便宜一分錢，但必須要現金。“第二天我就找了一個拖拉機，把貨運到滕州，賣了3000多塊錢，有了這個錢感覺就一步登天了，高興得不得了。”苗慶華還了賬，積累了第一筆財富，罐頭廠慢慢開了起來。

兩年左右時間，村裏辦了100多家罐頭廠

苗慶華的創業經歷是義興莊村發展罐頭產業的一個縮影。上世紀80年代中期，罐頭技術被引進當地，並迅速擴散推廣開來，義興莊成了地方鎮罐頭產業的發源地。在義興莊村党支部書記吳辰良看來，罐頭落戶當地有偶然因素，也是必然的結果。

地方鎮身處沂蒙山區，果蔬是當地的支柱產業，曾幾何時，幾乎家家戶戶都以果樹種植為業，產量巨大。但之前因交通閉塞、產業結構單一，加上不易存儲等引起水果滯銷，造成了極大浪費，花果飄香反而成了當地人“甜蜜的煩惱”。

豐產不豐收困擾了當地人多年，直到1984年，西嶽莊村村民劉廣文在一次偶然機會了解了罐頭，便南下學習了相關技術，回來後在義興莊村成立了第一家個體加工罐頭廠：平邑蜜龍罐頭廠。

據義興莊村党支部書記吳辰良介紹，當時地方鎮周邊山楂、梨產量非常大，根本不愁原料的問題，再加上義興莊人敢幹、肯幹，罐頭技術易於學習和掌握，罐頭的利潤也很可觀，義興莊村的罐頭廠如雨後春筍般突然冒了出來，這裏很快就成為了罐頭聚集區。“一開始都是這種家庭小作坊，劉廣文建了第一家罐頭廠，87年就發展到了7家，89年就到了100多家，幾乎家家產罐頭。”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地方鎮幾家龍頭企業的前身也注冊成立。1988年，地方鎮第一家食品加工廠平邑甜蜜罐頭廠正式成立，據義興莊村党支部書記吳辰良介紹，這家罐頭廠正是當地龍頭企業奇偉罐頭的前身。經過30多年的發展，現在奇偉罐頭已經成為了一個年銷罐頭3萬餘噸的企業。

進入90年代，地方鎮的罐頭逐漸有了名氣，外地來采購的客商多了，像湖北、河南、東北三省、甘肅等地的都會來，延續至今，以至於走在地方鎮的街道上，除了罐頭廠、加工銷售點之外，還能看到街邊林立的賓館。

這個年代，人們生活逐漸寬裕，罐頭的消費量增大，市場需求缺口很大，地方鎮的罐頭迎來一個黃金發展期，銷量暴增。據奇偉罐頭總經理劉明介紹，忙的時候要24小時生產，有時訂單得排隊。“那時候客戶匯款哪有現在這麼方便，還是承兌匯票，鄉鎮得到縣城去取款。很多客商索性就拿著現金，別在腰裏，就這樣（提著腰）就來了。”

罐頭產業發展進入快車道，企業越做越大，搬廠擴產成了當時很常見的現象，苗慶華的廠子也經歷了四五次變遷。2000年前後，部分企業開始瞄向國外市場，開始沖出國門，銷往國外。

現在一天的產量相當於當時一年的產量

在罐頭飛速發展的那幾年，地方鎮的罐頭企業數量一度達到了三四百家。那時整個行業門檻較低，罐頭質量參差不齊的問題一直廣受詬病。

任何一個行業都不可能一直野蠻生長下去，2004年，地方鎮部分罐頭廠違規使用工業火堿和濫用食品添加劑的問題集中爆發，這些作坊式的企業生產設備簡陋，衛生條件差，違規使用甜蜜素、糖精、色素等加工水果罐頭，給整個行業帶來了極大的負面沖擊。罐頭產業面臨嚴重的信任危機和行業洗牌，一些企業產品銷量出現斷崖式下滑。

“那個時期，很多企業對食品安全的意識比較淡薄，發現這些問題之後，我們及時亡羊補牢，對罐頭產業來說，這是一次浴火重生。”據地方鎮党委副書記、鎮長徐長勝介紹，當時地方鎮在規範企業上做了大量文章，加大了執法力度，尤其是針對食品安全、環保等問題進行了整頓。

比如企業環保安全生產條件不達標，發現一個關停一個，倒逼企業必須要進行產業轉型升級。“現在所有的企業都必須有汙水處理系統，凡是沒有的小企業，地方鎮建了一個地下汙水處理廠，集中對汙水進行處理。”

而對於食品安全的問題，當地也同樣加大了打擊力度。“我剛到地方鎮的時候，有一家小作坊在排查中被發現有食品安全問題，直接就被判了死刑，它就不具備在地方鎮生產罐頭的資質。”眼下正是罐頭生產旺季，當地更是從全鎮抽調了執法人員，進行暗訪排查。“這是地方罐頭的生命線，我們看的非常重。不能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2004年以來，地方鎮的罐頭企業進行了一次大洗牌，從三四百家一直減少到現在的64家。“企業數量少了，但產量上去了，品質上去了，市場占有量和信譽度上去了，這也是我們未來的發展方向，不在於多在於精，從高檔水果罐頭這個方向去努力。”

政府監管發力，給優質企業贏來了更大的發展空間。當地一些企業逐漸擴大生產規模，陸續引進了半自動化、全自動化的設備，比如開桃機、挖核機、蒸煮設備等，產量、效率和品質都有了極大提升。

苗慶華當年開小作坊的時候，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會發展成今天這樣。“原來是手工作坊後來變成半機械，現在變成全自動，這個跨越很大。現在一天的產量相當於當時一年的產量，我記得第一年產了幾千箱，現在一天就能產個七八千箱。”

奇偉罐頭也是如此，從最初的家庭作坊，發展成為年銷售量3萬餘噸的龍頭企業。在其生產廠區，除了部分挖核、修整工序需要人工操作，其餘的像篩選、開瓣、去皮、裝瓶、封口、蒸煮等程序都由機器操作完成。一顆新鮮的黃桃從枝頭摘下，6個小時就變成了罐頭。

30多年來，從個體作坊到公司、從松散無序到標准化生產，地方鎮罐頭產品質量和附加值逐步提升，全鎮已經形成以果蔬罐頭加工為主，果品生產、印鐵制罐、玻璃制品、彩印包裝、信息中介、物流配載等相關產業為輔的罐頭產業集群。

據地方鎮副鎮長王千介紹，全鎮擁有罐頭生產企業64家，直接配套企業15家，中國罐頭十強生產企業3家，年產各類罐頭70萬噸，年產值100餘億元，帶動周邊近2萬人就業。地方鎮水果罐頭銷量占了全國的三分之一。

加糖的罐頭已不算是好罐頭

如果說八九十年代，對於很多人，罐頭還是一種稀缺品，那麼現在，它已經變成一種大眾消費品。這意味著，做罐頭的企業越來越多了，競爭越來越大；消費者面臨的選擇更多了，對於罐頭也越來越“挑剔”了。

2015年前後，超市興起，成為罐頭銷售的重要渠道。要想在琳琅滿目的商品中脫穎而出，就必須要對罐頭的品相、口味、包裝進行不斷改進。滿足消費者的新需求，這需要罐頭企業進行創新。

在傳統罐頭基礎上研發新品種是不少企業的選擇。據康發罐頭副總經理劉鵬介紹，他們不僅做黃桃罐頭，還做果醬、果汁，針對特殊人群，還開發了木糖醇罐頭，有糖的甜度，但熱量比白糖低很多。此外，公司還研發了胡蘿卜、大蒜、蘑菇等蔬菜和菌類罐頭。

輝煌罐頭在罐頭品質上提出了新概念。據輝煌罐頭總經理高強介紹，過去果品漂亮、加糖的是好罐頭，隨著消費者意識越來越高，加糖已經不能叫好罐頭，後來保持水果的原汁原味成了新標准，從采摘到加工成成品，比誰的時效更短。“我們就提出原產地的概念，我們幾個單品選擇的都是地理性標志農產品，比如雪花梨，河北趙縣的是地理標志產品，我們就選用它的梨。”

開發新口味，把罐頭做成一種甜品，輕包裝加入年輕人喜歡的設計元素，也是當地不少企業的創新路徑。目前，不少企業和院校合作，成立了創新工作站。比如輝煌罐頭在去年就聯合江南大學、山東農業大學等院校，組織了一支由食品行業教授、專家、水果罐頭行業資深生產研發專家、營養學研究人員、市場研究人員等為主體的專業團隊，成立了產學研融合創新工作站。

不要打價格戰，永遠有人比你更便宜

如何應對來自全國罐頭廠的競爭，持續把罐頭產業做強做大，也是當地急需考慮的問題。從企業的角度出發，輝煌罐頭總經理高強認為，企業首先應該把品質做上來，再尋找自家的賣點。“你是在跟全國競爭，不是隔壁，當地產業要更好發展，就必須在各個方面優於別人。”

而企業最應該摒棄的就是打價格戰。“低價永遠沒有底線，永遠有人比你更便宜。你看超市裏，有1250克賣9.9元的，也有1000克賣9.9元的，也有700克的，便宜的沒多賣，人家正價的也沒少賣。要讓消費者覺得你值這個價格。”

此外，地方鎮的企業還應該重視自身品牌的打造。“地方鎮的名片打出去了，各地都有你的產品，但你的產品不一定是名優產品。”高強認為，地方鎮應該打造一部分名優產品。“其實外地的一些企業雖然產業集群沒有地方鎮這麼多，但都在國內出現了一兩家知名企業。”

目前來看罐頭產業仍是勞動密集型產業，隨著當地用工成本的提升，給當地企業帶來不小的成本壓力。為了讓產業更好發展，增強競爭力，當地政府也一直在想辦法為企業搭台。據地方鎮党委副書記、鎮長徐長勝介紹，其他地方的罐頭給當地帶來了不小的競爭壓力，如何對產業提檔升級、技術改造，降低成本，提高市場競爭力，是努力的方向。

“考慮到這60多家企業在發展過程中良莠不齊，在管理標准上層次不一致，下一步我們打算罐頭園區化發展。”目前，地方鎮正在規劃高標准建設罐頭產業新區。“從土地、資金、技術等要素上提供保障，讓企業減少投入，降低成本。”

另外，在培育品牌方面，地方鎮支持企業通過自主創新，不斷提升品質和銷量，以及影響力，創造更多價值。另外，地方鎮也規劃了品牌培育計劃，推動生產要素向品牌企業流動，形成激勵效應，並對獲得中國馳名商標的企業給予適當獎勵。

記者手記|“地方罐頭”知名度有了，頭部企業仍待修煉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時培磊 張錫坤

“你隨便去一家超市，凡是賣罐頭的區域，基本都有咱地方的。”談及罐頭，當地人都非常自豪。地方鎮罐頭產業起步於上世紀80年代中期，經過30多年的自我積累和發展，全鎮已經形成以果蔬罐頭加工為主，果品生產、印鐵制罐、玻璃制品、彩印包裝、信息中介、物流配載等相關產業為輔的罐頭產業集群。目前，全鎮年產各類罐頭70萬噸，年產值100餘億元，帶動周邊近2萬人就業。

罐頭為何在地方鎮落戶，這跟地方鎮盛產各類果品，原料資源豐富有關，加上入行門檻較低，當地政府大力支持積極引導，上世紀90年代，當地罐頭作坊出現爆發式增長。

此外，這跟當地人敢幹、苦幹、善於抓商機也有著直接關系。在走訪中，記者發現，包括現在的幾家龍頭企業在內，很多罐頭廠的創始人當年都很年輕，像苗慶華、奇偉罐頭、康發罐頭的創始人當年辦廠時只有20多歲，他們敏銳看到了罐頭市場的前景，敢於嘗試，占得了先機。他們從小作坊起步，罐頭要自己動手做，市場要自己跑，貨要自己開著拖拉機送，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上述種種因素讓地方鎮罐頭迎來了一段時間的飛速發展，但也因為入行門檻低，質量參差不齊，當地罐頭同樣經歷了陣痛期。2004年，地方鎮部分食品廠違規使用添加劑等問題集中爆發，這對當地整個產業的打擊非常大，讓罐頭面臨著產品信任危機和行業洗牌，很多企業銷量呈斷崖式下滑。

痛定思痛，如何引導行業規範化、標准化生產成了當地政府亟待解決的問題，地方鎮政府加大了執法力度，規範企業生產，取締了問題小作坊，倒逼企業轉型升級。經過一輪輪洗牌，企業數量從數百家減少到了現在的64家。雖然數量少了，企業競爭力更強了。

怎麼看待這段歷史，地方鎮政府和當地企業給出的態度是，直視問題、解決問題，把它當作一種警示，時刻提醒自己要繃緊食品安全這根弦。如今，質量就是生命線已經成了共識。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走訪了多家企業，大家對價格戰、惡性競爭深惡痛絕，談的最多的還是如何搞好質量，把它作為核心競爭力。在生產線，規範化生產已經成了標配。

守住質量關，這些年地方鎮逐漸打響了地域品牌，實現了“有罐頭的地方就有地方的罐頭”的目標。有了地域知名度，地方鎮的罐頭就有了一定的先天優勢，但也要看到近兩年以來，罐頭市場競爭越來越激烈，各地的罐頭企業都在發力，隨著信息技術、物流產業的快速發展，地方鎮的要素優勢正在被削弱，當地企業決不能滿足於現狀，不思進取。

好在不少企業已經有了危機意識，這兩年，這些企業更注重積極研發新產品，創新包裝形式，努力提升質量，罐頭無論從口感、品種、外形都有了質的提升。眼下，地方鎮正在規劃產業園，充分利用新園區直供氣、直供電、汙水集中處理、土地指標集中供應等要素更加富集的優勢，實現入駐園區抱團發展、規範發展；此外，當地還在培植知名品牌上發力，進一步提升打響水果罐頭之都的知名度和美譽度，讓地方鎮的罐頭長紅下去。

當然，政府搭好了台，關鍵還要看企業怎麼把戲唱好。無論是從謀求自身發展的角度，還是從做強地域品牌的角度出發，現在都不是地方鎮罐頭企業松懈的時候，放寬視野，洞察市場，瞄准頭部企業，加快產業轉型升級的步伐，只有對自己多一些苛求，才能保持住現在的優勢，打響自己的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