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

大麻鎮丨湘漾裏

小時候養羊，羊屙頭臭，聞得頭暈，但羊肉卻難得吃著，只有親眷面上辦酒辦水，正月裏請新客人，老裏的規矩，羊肉不可少，大鑊子燒，端上桌來，心裏再想吃，也不能一聲不響就去夾，否則就是“沒教書”，總得有個人朝大家說一聲“吃、吃”，才好動筷，可見得羊肉的精貴，不像青菜蘿卜，可以不說“吃”就吃。

羊肉，大家喜歡，一聲吃，筷子伸得慢了，好貨都被夾了去，剩下的，慰情聊勝無，所以坦文仙吃酒去，只能羊肉鹵水淘飯。我家“承業堂”，世代不吃羊肉，我小時候亦然，村坊上人都曉得，所以自族裏辦酒水，鳳仙娘娘喜歡跟我家坐一道，羊肉上來，她夾了，吃一口，說一聲：嗯，燒來弗好，嫌酥點。說著，再到羊肉碗裏淘一淘，夾一塊來，順便朝大家說：那吃呀，那吃呀，啊，那弗吃羊肉格？有格種事體格？真色咯弗是呀，總弗會得格啊。

從前辦酒水，規矩多，正酒必用羊肉，否則要被人罵“狗屁倒灶”，罵上一百年。鳳仙娘娘就常說起，爛八鳥拉太太拉太太嫁來的辰光，一碗羊肉只有三塊，鹵水淘乾淨。我小時候，有銅鈿的人家，酒水擺三日，第一頓就用羊肉，有人稱贊“體面”、“客人”，但頂多三個月，就沒人再說了。所以我從小曉得，要想在村坊上做一年好人，很難很難；想做惡人，卻是一本《易經》。

我小時候，一般人家辦酒，第一頓用羊下腳，最後一頓才用羊肉。羊肺頭、羊肚、羊腸、羊血之類，我鄉下稱為“下腳”，官話叫“羊雜”，價鈿便宜得多，早些辰光，羊肺頭，不太有人要吃，到街上去，一塊洋鈿一副。但我覺得下腳比羊肉好吃，有嚼頭，膻氣也淡一些。

後來，湘漾裏人家都有銅鈿了，酒水面上，頓頓用羊肉，下腳很少見到了，沒辦法，只能到飯店裏去吃，博陸有一家飯店，燒的羊下腳湯，雜裏古董，燒好，放一把大蒜葉，特別鮮香，冬天世界，過飯過酒，都好。

湘漾裏從前窮，但吃客也有，沒銅鈿，羊肉買不起，就買點羊頭羊腳，那時候便宜，不像現在，反比羊肉貴了。羊肉羊腳，買來，把毛拔乾淨，倒入鑊子，加水、鹽，不放醬油，燒熟燒透，等它冷卻凝固了，用刀切成一塊一塊，過燒酒，殺克，燒酒吃完，一碗飯。這道菜，我鄉下叫它“羊頭膏”，我每每聽到，特別同情羊腳，畢竟羊頭膏裏也有它的一半股份。

小時候養羊，湖羊，不長角，脾氣好，跟鳳仙娘娘一樣好。羊毛、羊皮都賣到街上，換銅鈿，所以羊肉都是不帶皮的，新市羊肉帶皮燒，有噱頭，但燒法與湘漾裏一樣，醬油，紅燒，新市人叫“醬羊肉”，湘漾裏人叫紅燒羊肉，我喜歡“醬羊肉”這個叫法，我這個人從小好名。

湘漾裏周邊，許村、上市、洲泉、博陸、亭趾、五杭，羊肉都是紅燒， 再遠一點，湖州的練市、菱湖，也一樣，我都吃過，味道大抵相似。往西，到老餘杭倉前，羊的品種不一樣了，燒法也以白燒為多，我都喜歡，無論山羊湖羊，紅燒白燒，羊肉總是羊肉的味道，不會吃出榨菜味道來。
但大家都喜歡說自己家鄉的羊肉最好，甚至還要動氣，我是老實戶頭，不敢說湘漾裏最好，只要有人請客，我便覺得這碗羊肉才是最好的。